《旧唐》

《旧唐》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陛下的身体还未康复,停朝三日。”

“我知道了,你去相王府,请临淄王殿下来府里一趟。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太了”一般云淡风轻。

来人知道太平的脾气,半个字不多言,便令命往安国相王府去了。

“太平?我瞧见你差人急匆匆的出去,可是有什么事情么?我能帮上忙么?”轻声进来的是武攸暨,他对太平永远带着客气的温柔。

太平虽不喜欢他,但多年相处,却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在各自的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上对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于因为个人的感情而伤害到对方,这点于太平始终是心存感激的,她笑道:“攸暨,如果哪天,出了什么事情,你会站在我这边么?”

“要发生什么么?”武攸暨不解她这么问的意图,下意识的开口,却是太平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是我不该说这么幼稚的话啊……”

“你知道答案的,虽然我未必有用,但是可用之时,你大可开口,终究我是你的驸马啊。”武攸暨说到最后,自嘲的笑了笑,太平亦笑了,感谢的笑。

武攸暨走后的很久,太平一个人独自坐在屋里,思忖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她清楚的知道,李显已经驾崩,而大明宫里的人,却封锁了这个消息——如果不是婉儿在一切发生好之前跟她约定好,那她一定还不知道现如今发生了什么。

“如果陛下称病三日不朝,殿下又收不到我的消息,那么便是出了最大的变故。”这是那夜婉儿教人捎出来的消息,李显悄然无声的离开后的第二日,大明宫里再想往外稍出任何只言片语,便变得难上加难了。婉儿的讯息,是让她做该做的一切准备,乃至于在可能发生的混乱中,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太平努力清楚的审视自己,她是拯救过李唐皇室的镇国太平公主殿下,她可以是一面旗帜,一帜之下,猛将如云,但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师出有名的前提。在此之前,她需要一股力量,足以支撑她真的举起某个旗帜。

而对于可能乱政的外戚来说,她仅剩的兄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在李旦对于世事都开始显得恹恹之后,这副担子自然要有人接过来,于是意识到她有一个叫李隆基侄子,还是颇有威望的临淄王。而这时临淄王也正和她意的来了。

“侄儿隆基,见过姑母。”李隆基一身黑袍,衣肩上绣了银线团云,整个人英武挺拔的站在太平面前,乃至于她抬头的时候,眼前一亮,不由得露出了赞许的眼神。

“隆基,让我看看你。”

“是,姑母。”李隆基虽然已经长成,却还如一个少年一般,表现的极其听话,他向前走了两步,不敢与太平的目光直视。

太平看着他的模样,想起了少年时候的兄长,轻声道:“果然是长大了啊,与我当年看到你的时候,不一样了很多呢。”

李隆基笑道:“隆基长大了,姑母却还和那时常来崇文馆看崇训、崇简的功课的时候一样。”

太平知道他是故意要逗自己开心,不由笑道:“呵,这油嘴滑舌,可不像是和兄长学的呢。”

“什么也瞒不过姑母。”李隆基知道太平看穿自己的心思,微微低下头,竟有点像是小孩子做错了事的嗫嚅。

“好了,今日姑母原是有事要求你的。”太平说到这里,稍稍的侧过头去,如果说原因,大概是她在内心笑着自己,为人所言权倾天下,野心勃勃的公主,却没有一兵一卒可以在此刻施展,不得不开口礼下于人,无论这个人是谁。

“姑母但有吩咐,侄儿定当尽力!”李隆基自是没有片刻迟疑,如他在马球场上的狠辣一般果决。

太平凝视着窗外,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为我,而是为大唐。”于她而言,有人要基于李家的丝毫,便是要夺走她的所爱,即使她明白那句话也许只是她的气氛、搪塞之言,但是自己既开口承诺,便无论如何,也要信守做到。

“是,为大唐,隆基在所不辞。”他言语中的恳切与太平当时的狂言一样,坚定无二。

太平听了这话,略欣慰的点点头道:“崇简和你走的近,我很放心。”

“姑母……”李隆基的露出了少有的犹疑。

“怎么了?嗯?”他的犹疑自然逃不过太平的眼睛,而太平也毫不回避的问他。太平能于此时召他前来,除了他父亲是相王、他是临淄王、可能要用兵种种原因之外,自然还有一条,就是是小辈里的聪明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危急关头发力,与之同来的,是不可能有什么事情瞒他。

李隆基果然痛快开口,但他的声音还是带着小心翼翼:“是不是……大明宫里……要有什么……”他的话犹豫着说到一半,却是太平抬起了手制止道:“姑母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的冲着太平点了点头。她看着他这样,觉得像是小孩子之间的约定一样,什么都要用力表现。

“兄长若问,一切你照实对答便是,其中关节,我想他自然明白。”太平最后又吩咐了这样一句,李隆基照旧应了,又关切了几句其他的莫要过分操劳之类的言辞,才告退。

他走后,太平独自对着西北方大明宫在的方向出神了良久,嘴角才挑起一丝笑容。

——“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该谈谈了结了。”

 

“镇国太平公主殿下到!”

韦后在寝宫里听见这样一声通报,不由得觉得刺耳,而在她身边的婉儿,却不动声色。韦后不自觉的抬头看了一眼婉儿,想问她的意思,却又迟疑着开口。

婉儿恰到好处的稍露出为难的表情道:“既然她已来了,总不能拦着不让进吧,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呢。”她说到最后,轻轻一笑,让人读不出这笑的意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来的这么快”是带着何种即将“久违重逢”的叹息……若这件事儿真可以如她所发现时的安排一样畅快了结,那么扳倒韦后后的大明宫,她自不用再装作现在的样子,费心的戴着不动声色的面具了。

这话音落下不过片刻,太平便好整以暇的笑着迈进了仙居殿的正殿。

“皇兄病倒了,韦姐姐还能从容在此谈笑,真是令太平佩服。”太平清楚大明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却在韦后面前故作糊涂。

韦后自也是个聪明人,不用太平开口,便知道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必是来者不善,而方才的话,只不过是为不必要印证的猜想做了印证而已。

“太平说的哪里话……陛下已在金銮殿睡下,我自是怕扰了陛下养病,这才回来。”韦后说着这话,似是不经意的用眼睛看了一下婉儿,婉儿自明白她要自己援手的意思,只冷冷道:“殿下许久不来,好不容易见着,却是仆一进来,便如此质问娘娘……真叫婉儿都看不下去了呢。”

而太平听到这话,果然一愣说不出话来。韦后心里见婉儿开口果然奏效,缓兵之计得逞,自是高兴,却是太平反复咀嚼着婉儿这话,只觉得她话里有话,事情绝不简单,便道:“怪不得那边的侍卫连我都挡呢,如此看来,是太平唐突了呢。此来本是想探望皇兄的病情,既是皇兄睡下了,那再等一日,也是不迟。”

却是韦后即刻笑着开口道:“既然男的来了,那今日便在我宫里住下吧。”

笑里藏刀?这四个字刹那间浮上心来,她知道李显定是出了变故,不然金銮殿前的侍卫没理由连她探病都不让,她也就不至于跑到这里来,韦后没理由拖着她——她所为的,不过是将自己扣在大明宫里罢了。但转念一想,既然有婉儿在,便也不必过滤,她想到婉儿,便不自觉的抬起头来向着婉儿瞧去。

只见婉儿眸子如水,正看着她,等待着她抬头时,与自己交接的目光。而她的目光却是和自己一碰,随即便逃开,看向别的地方。她想追着婉儿的眼神,却是她引导着自己的目光落在韦后身上,太平也不敢再迟疑,只应了韦后的别有用心,便在仙居殿住下了。

是夜,太平在榻上却难以入眠,她翻来覆去,最后起身下榻,想推开门去看看大明宫里向外看出去的夜色。却是她的人还没走到门边,“咿呀”一声,门已为人打开。

月下她背着光,五官神情都在阴影里丝毫敲不清楚,但是无论着距离是眼下的五尺,还是五十尺,乃至更远,太平都笃信自己可以回眸一瞥在人海之中找出她来——只需要刹那。

“婉儿。”

“殿下……”太平开口的声音无比干脆,相比之下,婉儿却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自也瞒不过太平,她随想开口说些温存的话,却是忍不住心里的疑问,不解道:“方才……你是想我暂且留下吧?”

“嗯……”婉儿少有的犹豫,而这回却是一而再,再而三,没有了平常那股子运筹帷幄、尽在执掌的自信。

“怎么了?皇兄是不是……”

“陛下确实已经归天了”完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继续道:“但是这事情,怕是并没有婉儿最初想的那般简单…”这句压在她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太平也从她的种种举止中察觉出了几分异常,此刻听她亲口说到,才算做实了。

“皇兄的头风本不严重,那日你传信出来,我想大抵是宗楚客的事情败露,跑去央、撺韦后学母亲那般,临朝称制,而韦后她早已耐不住对权势的向往于是……”太平对着婉儿慢慢的说出自己的猜测,却是说到这里,少有的被婉儿打断了,她虽看不清她的神态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却也是能发掘,她情绪的波动,尤其是眼下,似乎触到了什么敏感的地方。

“不!宗楚客却是有跑来撺掇韦后不假,但是……陛下的死,却未必是韦后动的手脚!”——此言于悄无声息处,石破天惊。

“你说什么?”太平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婉儿低下头,显然是回忆着李显病倒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她作为目睹了一切的当事人,努力整合着脑海里零碎的线索和片段,想直接给太平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但却似乎做不到——如果可以做到,那么也不必等现在来思索答案了,她能做的,唯有将零星整合过的想法,告诉她。

“那日陛下病倒,最先来为陛下诊脉的是太医院的姜翰,后来姜翰提到陛下用的方子,是昔年秦穆所留的手笔,故又从相王府上请了秦穆来,后者两人参详,对药方稍作修改,煎成后来汤药。”婉儿闭着眼,回想着当时的点点滴滴所知的事情,将这一切娓娓道来,太平不敢打断,只认真的听着。

婉儿继续道:“后来我瞧见宗楚客一直在金銮殿附近,似乎并未离开,当时韦后和安乐殿下俱在,再后来韦后将我支开,我自不好多做逗留,预感形势不妙,便差人为殿下送了信。”

太平恍然道:“所以后来从药端去,到皇兄驾崩,婉儿你其实并未在左右。”

“诚然如此……而这过程中,到底是新方子和陛下多年服药留在体内的药性起了冲突,还是韦后或者安乐、再或者最想躲开罪责的宗楚客……乃至于再有别人对这药动了手脚…我并不得而知,而韦后也未有将什么疑惑告与我参详……婉儿只觉大有蹊跷。”

“大有蹊跷又如何……皇兄既已不在,这后事自要有人料理,她瞒着朝野不肯发丧,自是蹊跷不小。我不明白,你何以笃信这件事,又与她并无干系呢?”太平的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倨傲,她虽没办法追问过往,却还是要确保这个帝国未来的运转,能如她的心意,除此之外,李显到底是因何而死,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不伤心么?也伤心难过吧……只是毕竟经历过她母亲在时的许多动荡,许许多多人的死亡,让她早对生死二字得开了许多,再或许不是看开,而是冷漠。

婉儿知道太平的心思,却是想到了她瞧见的关于李显和韦后的种种温存,忍不住道:“也许是这些日子……我瞧着陛下和韦后,只觉得他们所经历过的事情太多,而她二人的情深异常,大约如当年高宗皇帝之于则天陛下一样,也绝非你我……所能度量。”

而这时,太平却走上前两步,她走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晰有力,在空旷寂静的殿内似乎都有了微微的回响,直走到婉儿的身前,两人相对不过半尺。

“如果都要拿着唯一的天下相搏一笑,我哪里管得了旁人情深和生死。我既敢只身前来,便是有十分把握。旁枝末节,不能再让你我分心,如今你已费心太多……剩下的事,让我来料理便是了。”太平说着,慢慢伸出手抚上婉儿的面颊,而她霸道的口吻,一如要回馈少女时代婉儿对她的纵容和宠溺一般,不容拒绝。

婉儿也没有拒绝,她只是笑着看着太平,似乎在用这淡淡的微笑说:“好的,我一切都听你的。”但是她最终开口,却还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我只怕螳螂捕蝉,尚有黄雀窥伺。”

“这条路我既要走,那敢挡路的,就非死不可。”

 

翌日,一行人从仙居殿行到金銮殿前,太平已知晓了真相,只冷眼的看着韦后惴惴不安的百般掩饰,却在内心笑的厉害。寝宫的门被推开,两旁的内侍照常的行礼,却是瞧着太平来了,不免得心底打鼓,颤颤巍巍的样子将心虚暴露的不能再透彻。

韦后进了殿后,便急着步子甩开众人,朝纱幔掩着的床榻那边匆匆行去,然后拉开床幔,身子探进去,似乎是和躺着的李显说了什么一般。从背后看,她好像动了动,然后兀自拉上床幔,转过身朝众人走来。

最先开口的是婉儿:“娘娘,陛下的身体好些了么?”

韦后一脸为难状的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说身子不太舒服,不想让人打扰……我看咱们还是…晚些再来吧……”而她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更是不自觉的紧紧攥着衣裙。

太平并没有急着戳穿她,只是点点头,正当韦后以为成功瞒天过海,众人转过身欲往金銮殿外去的时候,却是太平猛的转身夺步向李显所在去了,韦后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先去数丈有余。她再顾不得半点端庄,急喝道:“太平,你要惊驾么?”

却是这话一说,更是彻彻底底的暴露了她的底牌。

太平却继续向李显所在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冷笑道:“若是论惊驾,我想皇后娘娘你如今已经将皇兄唤醒了……”她话到此时,一手已抓住床幔,随后一把拉开不算沉重的纱幔,厉声道:“如何就不能让我看一眼呢?”

不远处的韦后在她拉开床幔那一刻,心已凉入冰底,而太平却尤嫌不足的斥道:“除非你已经害死了我皇兄!”

整个大殿在她话语声和纱幔摩擦声消息后,陷入了良久的沉寂。

“太平……你就不怕这大明宫,你进得来,出不去?”韦后咬着牙,挤出这样一句话。却是太平莞尔一笑,丝毫不在意的回敬道:“我自不是你,今日日落,我若还没回到府上,明日自有人来兴师问罪,届时大兵逼宫,莫怪我今日没相告。倒是你害死我皇兄那刻,便应想到当下!”

韦后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摆摆手,只留婉儿一人。无关之人尽数退下,大殿门紧闭的那一刻,大明宫甚至之外的长安和这里,仿佛进入了两个世界。

“我若说……陛下的死,与我无关呢,你肯信么?”

太平完全想不到,此时此刻的韦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什么碰触到一般,大概是只有她们三个人的境地,让她想起了几十年前的无忧岁月。她的内心无法抑制的叹息人世变幻,残酷至斯,嘴上却是毫无半点感情的道:“若与你无关,你何必秘不发丧?”

“陛下头风发作竟至昏迷,死于夤夜,无人见证。我便是说,怕是朝臣也不会宽宥于我。这弑君的罪名,左右还是要扣在我头上……”韦后说的自是实情,而她隐瞒了自己秘不发丧的私心、想要临朝称制以求左右天下的目的,也是司马昭之心,其余二人均看得明白。

“我李唐百年,屡逢动荡,你以为你如今两句辩解,我便要信你么?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便应早早的将实情告于天下,使神器得以延续、社稷不至荒废,也好证明自己所言的清白。”太平说完这话,终究叹了口气,她还是给她留下了一线生机吧……这一分余地,一是思忖以自己声望,左右天下尚在其可,离一步登天,尚逊一筹;二是终究没能狠心将她赶尽杀绝,只待新皇帝继位,她再无与自己一搏之力,也便罢了。

大殿内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这时的婉儿终于开口道:“陛下生前,诞有四子,长子懿德太子于大足元年,为则天大圣皇后赐死;次子李重福昔年为谄媚二张,揭发邵王及永泰郡主、残害手足,于神龙元年为皇后娘娘所查,贬为濮州员外刺史,后改任均州刺史,自不能用;三子李重俊……”

婉儿本来对这一切随口说来,如数家珍,却是说到李重俊,不经意的噎声了,原因她自己自然再清楚不过——李重俊的死,她怎么逃得脱干系?这或许是她做的最不择手段的一件事了。太平自然察觉她的异样,只冷冰冰的道:“上官大人忘了么?三年前李重俊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柞造反,死于终南山下。皇兄如今只得幼子温王重茂,当继大统。”

意外的,韦后并没有反对,只是点点头道:“如你所言,自当由重茂继位。只是重茂毕竟年幼,不谙世事,安国相王素收众望,当为辅政。我只求能参知政事,照看至他长成便好。”

太平不敢丝毫懈怠,却也没料得她竟甘心如此拱手,便也允了,只由婉儿改成文书,算作遗诏,好去搪塞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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