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

《旧唐》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她腰间鹅黄色的丝绦被她自己的血染出了一小块暗红,但太平却看见她还在对自己笑,她笑的有点勉强,有点支撑,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咬着牙,却不肯吭声,还要挑起嘴唇,对自己微笑,然后垂下头,一派温婉娴静。

太平甚至不敢相信,她手中的剑就这样轻易的刺入了她的身体,是剑太锋利,还是生命太脆弱,亦已不必讨论。浓重的血型腥气一下朝着她的口鼻扑面袭来,而她身后、四周围着的军士,始终是远远不敢上前,无人敢说话,无人敢动作,玄武门前的气氛,大概在此刻压抑到了极致。

太平的手握住剑柄,却比刚才还要沉稳,那抑制不住的颤抖,也在此刻不知去何处了。她一动不动,却感到婉儿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似想用力,却力不从心。

太平看到她慢慢慢慢以极慢的速度低下头,可以说是将眼神挪到了彼此的手,或者说是刺入她体内的剑上。她第一次察觉到她的柔软和脆弱,是如此的和寻常女子一样,她的身上一直承受了太多东西,让她用坚硬的壳紧紧的裹住自己的内心。

短剑刺入体内的剧痛让婉儿的手忍不住的颤抖,她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手,想去狠狠抓住太平,将那柄剑拔出体内,却是她放用一点点力,便听到太平以及其小的声音道:“别动,这是……最后半点生机。”

这句话里,似乎有着无限安抚和温柔,她不知道她这句话,听在婉儿耳中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却是婉儿的手顿住,被她说的小心翼翼,像是怕打碎珍贵的宝物,脸盲抬起再不敢动,就那样悬在空中片刻,又无力的搭在了太平的手腕上,那一瞬指尖传来的凉意,刺到太平的肌肤。太平只在心里感觉到了那凉意,而婉儿却不知如何察觉到了一般,重新抬起头来,迎上太平的目光,那包含了数种愧疚、抱歉、小心的眼神,比任何名剑都要锋利,直刺到太平的心底。

她的眼神好像在问:“嗯?我很痛,为什么……不可以拔出来?”但她旋即看到太平露出不忍又无奈的笑,轻轻的摇了摇头。

婉儿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却只觉得眼睛酸痛,忍不住的眨了几下,像是点头一样,她已经不想再费力气做半点多余的动作了。她明白了太平的意思,血一刻不涌出来,留住一口气,便能留住一线生机,是以此刻自己体内的,才是这一柄轻薄无槽的短剑,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太平方才冷冷的说,要亲手来了结这一切。

因为除了她动手,也许真的再半点生机都没有,但是婉儿随即笑了,她笑着摇摇头道:“你的用心……我明白的。”

她的言语中分明哽咽,却是多半分都不肯在颜色上流露,她极力保持着无事的样子,努力如平常一般面对她,但她却不能。

“婉儿,婉儿……你别多说话……”太平的内心显然已慌乱不看,她尽力让自己镇定,只为了赌能不能救得下她,她本来有许多话想说,却是不能在这森森重兵之下,如老友相叙,不紧不慢,她的手慢慢松开那把短剑,才敢放肆的颤抖,她也不再避讳言语中流露出自己对于“怕失去她”的恐惧,颤抖的唤她的名字。

她能感觉到,她渐渐开始站不住,她的身体向自己蜷曲,手不自觉的像中剑的小腹那里捂去,她的腰不再挺的那么直,而她的嘴唇的颜色也开始变的苍白。

“殿下……我…”婉儿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多眨一下眼,都会惹来太平的关注,或者乱了她的阵脚,她似乎觉得自己大限已到,在劫难逃,但比起这些,她却更想在彻底闭上眼睡去之前,仔细的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人,把一些埋在肚子里的话,趁着还有最后一口力气说清楚。

“我扶你坐下。”太平毕竟与她相识多年,大抵也看出了她的心意,她没有阻止她开口,却是着急的想扶她坐下,此时于她而言,什么都没有眼前这个人重要——没有她能安然无恙重要,及时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婉儿用力打开太平的手,她这一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而这一下来的太过突然,太平迎上去的手结结实实的被她击中,太平吃痛下意识的把手往回缩了一点,而婉儿也因为这一下“动怒”失去了原本就左右支拙勉强维持的中心。

她的身体随着甩出去的左手向前面倾斜,太平回过神来,忙去接她。她只怕她愣愣的摔到地上反将短剑刺入身体更深!

太平的手揽过婉儿的肩,生生将她的臂膀接在自己怀里,而婉儿大约是知道身前的这个人是太平,她的身体竟然放心的放松了下去。太平最终半搂着她,斜躺在自己怀里,坐在地上。

“喂……殿下…”婉儿的声音在此刻格外温柔,只如一个倒在心爱之人怀抱中的女子,或许说却是如此,再也不似之前在群臣面前那般了,如果她也会有一个脆弱的时刻,那么应就是眼下了。

“嗯?”太平没有开口,声音从鼻子里轻轻哼出。

婉儿叹了口气,皱了皱眉道:“殿下不应该这样…众目睽睽,都看着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计较这些?”太平少有的,将一句话说的短而急促,她焦躁和不安都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了。

婉儿没再倔强的与她争执,而是挣扎着扭开头,将目光向太平身后几十步外的临淄王李隆基身上投去。

他依旧稳坐在马上,丝毫没有半分慌乱,或者说是焦急的意思。按太平所想,自己一剑刺入婉儿的身体,他大约应该满意了?放心了?或者说是他更应该去急着剿灭大明宫里临朝或者意图改朝的韦后,而不是将精神放在现在。

但是婉儿却从他的气定神闲中,看到了所谓历史上“成王”的气息,只有那种大局已定、运筹帷幄的泰然和自信,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还能不操之过急。

他是那么的沉着冷静,令婉儿不敢反观自己的殿下。

“你看……我不死,他怎么肯走呢?”婉儿抬起手,努力的指向太平身后,李隆基所在的方向,却是她的手,一把为太平所握住。

“你…你莫说了……”太平死死的握住她的手,生怕松开片刻便失去这个人,却是心砰砰的跳,厉害的连婉儿都能听到。

婉儿却又笑了。太平就这样看着怀中微笑着的婉儿,她恍然发现,他这一身襦裙宫装的样子,已经久违多年。

上一次看到她打扮成这样,是哪年呢?是她重新被封为婕妤的时候?还是神龙元年她加封昭容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年前初见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她错过了太多关于婉儿的细节。太多太多……多的她羞于开口来问。

突然,她感觉到婉儿的身体微微的颤抖,急忙问道:“怎么了?”

婉儿又摇摇头,依旧笑着道:“殿下,我没事……你,摸摸的我脸好么?”她说完这话,太平便安静的应了,她将她的手小心的放下,然后如待旷世珍宝般轻轻摩挲她的脸。

但她却没注意到,婉儿的手,在为她放下之后,偷偷的向下挪去。

也许是因为婉儿很少对太平有过要求吧,难得她开口要她摸摸自己的脸,太平又哪里敢有半点分神呢?这是婉儿最清楚不过的事情了。

她看着太平的眸子,即使经历了这宫里许许多多浮沉,却还如水澄澈。其实她本不应、也不适卷入这太多繁复之中的,却是她父亲、母亲、兄长的身份都太过非常,只是耳濡目染,也很难将自己从着漩涡里拽出身来。

婉儿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腹间,然后偷偷攀上了刺入她身体短剑的剑柄……

 

太平突然感到怀中的婉儿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短剑已在婉儿手中,她亲手将那把剑,从自己的体内,拔了出来。

“不!”太平忙用手去堵她的伤口,却是小股的血往外流着,片刻便染红了她的手。

“殿下……别忙了。如今……本就是不死不休啊……”

“你……”太平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婉儿却没有应太平所悲所恸的关于自己的一切,而是开口劝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啊…放手吧…殿下……”她的声音从短剑拔出来的那一刻起,变得更加微弱,而她也确实的感受到生命停留在自己体内的时间,所剩不多,沙漏就要走尽了。

“我……”

“我不过随口说说的话……却害殿下这般当真…如今陪上性命,也不过咎由自取……但殿下不同…也不是人人都有如当年陛下那般的气运……”婉儿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是让太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太平最终苦笑两声:“便是我能饶他?他能饶我么?况且今日之事又让我如何……能不计较?”

“太平…………”婉儿最后一次唤她,气若游丝,自知再也劝不上、帮不了、陪不得她更多了……所能做的只有再叫她一次,然后眼看着视线李那个熟悉的面目变的陌生而模糊……在她意识到她再也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她感觉到来自那个人的拥抱、前所未有的力度——是那么用力的想要抓住自己。

她听到她最后对自己说的话,好像是——婉儿,我已入局太深,无路可退。

 

李隆基远远瞧着婉儿应是当真咽气了,才带着八九成成兵马继续向大明宫里去,留下玄武门的侍卫和少许军士等着太平。

而太平却呆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许久。

“殿下,殿下。”玄武城门的侍卫一连唤了两声,太平依旧置若罔闻,只抱着身着华服的婉儿一言不发,纹丝不动,整个人似乎进入了一种神游天外的境界当中。

太平感觉到婉儿的身体一点点的变凉,她腾出拥着婉儿的一只手,摸索着握起婉儿断线木偶般无力垂下的手,丝毫不在乎和顾及是否鲜血会弄污自己。

婉儿的手指上还有颜色娇艳的蔻丹和未褪去的花露香气,但这些都抵不了血张狂的弥散在空气中的肃杀和哀伤。

太平依旧拥着怀里的婉儿,似乎保持多久这个姿势都不会疲倦,她的目光比试婉儿如睡去的宁静安详甚至开始空洞呆滞,她十分执着的扣了扣婉儿的手,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指尖最先变的冰凉,甚至开始僵硬,即使太平紧紧握住,也再没彼此十指紧扣的机会了。

太平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只有干涩的疼痛。

这一切都为边上留下的兵士看在眼里,镇国太平公主,这个两度于倾覆之际拯救李唐王室的女子,甚至可以作为一切形容传奇乃至传奇这个词本身的代替的人,竟会有如此失神的一刻。他们守护大明宫,守护她,根本不需要知道这背后有过什么,或意味着什么。

“殿下……”好几名兵士不约而同唤出声来,或许是试图唤醒她一样。

太平没有回应。她就那样拥着婉儿,任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裳。

血淌了并没一地那么多,但已足矣,足矣击垮太平心底最柔软的情感。

“殿下……殿下。”这次声音比刚才更厚实,他们中有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太平突如其来的爆发打断了。

“够了!”她很少这么歇斯底里,虽然她的歇斯底里对于很多人来说只如一声大声喊出的话语。或者说任何失态都会损伤她的优雅,她又重复了一遍:“够了。”但这一次只有微弱的声音和满满的无力,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够了……够了”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像是梦魇中发现一株救命稻草一样,不停的呼喊,直到声音哑了,声音越来越小。

太平开口,却终于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说什么。只有两行终于控制不住的泪水,直愣愣的从眼眶中落下来,没有人听清她说的话,也没人听到她哭泣的声音。

偌大的大明宫,这一刻的宫门口拥着那么多人,却无比的安静。即使往日大明宫的月色清冷,于太平而言,也清冷不过此刻。

明明周遭的军士举着数十只火把,在不远处守着她,但她都感觉不到温暖。

那些火光晃在眼里,只有刺痛的感觉。

于过去多少时光中曾携手相行的人,跟她永别了,而她徒有镇国太平公主之名,也无力救她。她所拥的威望于这一刻显得么轻薄无力。

“只有天下第一的权利,才可以让我委身。”

太平突然想起了那夜婉儿说的话,突然更深切的明白了自己怀里的这个女子。想到这里太平阖上双眼,企图止住泪水,却没能做到。

若不是自己一时的冲动,会不会卷得彼此入局如此之深?太平开始悔恨甚至怨自己,若执意留下婉儿,不允她到韦后身边去做那把刺入敌人心口的利剑,会不会可免今日之死?

太平不敢再想下去。这一刻她甚至想到了死,但此刻,却还不能一死了之。

四下里的军士们看太平落泪许久,才有人敢出头来权威,却也只敢稍微走进了两步。此刻,寂夜里最清楚的,却是盔甲甲片碰撞的声音。

殿下……上官婕妤,已经去了……”他开口的时候本鼓足了勇气,但说到“去了”这两个字的时候,轻微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真实的难受。

去了。

太平仿佛被这两个字狠狠的抽打了一下,蓦的睁开眼,惨笑道“是我亲手,杀了她,是啊,婉儿已经走了。”她的笑带着一点点癫狂,太平的眼比平时稍微眯起了一点,更让人难以捉摸。

太平抱住婉儿的身体,慢慢的将她放在地上。她缓身欲站起来,却因为太久没有活动,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一下失去知觉朝着身侧栽了下去。刚才那个开口的军士立马丢掉火把来扶。

火把落在地上,滚了一圈,燎到了刚才太平放在地上的诏书。

太平见到婉儿留下的诏书被火燎到,根本不顾自己,急忙扑上去,抖落了火星,却还是焦了一角。

太平一手推开军士,将诏书紧紧拥在怀里,仰头良久。

她的眼睛有些酸,也许是被风吹迷了眼,才会流下泪来。上一哭的时候,好像还是二十年前薛绍死的时候。

动情的感觉因为已经忘却了太久,今日重新品尝的时候,才倍感失去的痛苦。

她停下脚步,抬起双臂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有所爱之人的血迹。

她无法看到,也无法忍受她死在别人的手里,她想庇护她半生,若要死,也只能想她死在自己的手里,即使结束她生命的痛苦,痛苦到不知何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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