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

《旧唐》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上官婕妤,两朝辛劳,功在社稷,而不幸死于唐隆之变乱军之中,现追封昭容,谥号慧文,表其忠贞。着中书侍郎张说,整理其诗文早日付梓刊刻,以风其行,垂范后人。钦此。”

张说接旨回到府里之时,太平早已差人将木匣送到。张说对着那木匣,伸手去开锁扣的一刻,却犹豫着没有去碰,手就悬在那里良久,终究又将收手缩了回去。

那木匣给他的感觉,就仿佛是有生命一般。

而他们如今所作的这些,只为了这些稿子,重见天日。

不,或者说是为了一段过往,可以不淹没在时空之中。想到这里,张说突然觉得心情凝重了许多。

木匣上有着镜面一般的光泽,显然是经常被人抚摸,使用过的。并不像古迹一般,或尘封,或散乱。打开木匣,没有任何霉味,纸稿和简册整整齐齐的躺在里面,显然是被人整理过,或者是它的主人一直非常有序的收藏着这些文字。

张说随便拿起一页纸笺,墨香的味道便涌了上来,他闭上眼体会着,这种带着苦涩的香气,比艳俗的花香,更合适全那个一生埋首于文字公务之间的女子。

张说一首首的翻看她的诗文,不禁想起了那日太平的一句话来。

“你虽不算她的门生,但昔年她执掌弘文馆时,也不少提掖于你,你只答我愿与不愿便可。”

太平的声音犹在耳边,想到这里,眼睛有些酸楚,只觉得古人诗文中所说的物是人非,大概就是如此,并不是说只有爱人之间的离别才让人感慨,那样未免于太过于狭隘了。倒是这种故人阔别,一别便是永久的感觉……更让物是人非这几个字敲砸的人难受。

张说是一个传统的儒学子弟,他从来都不觉得,女性干预到政事之中,是一件好或者本分的事情,他虽然内心一向如此觉得,但是事实,却无法让他在一些人面前,说不,或者是去否定那些人。因为她们确实表现出了非同常人和超越一般男子的出色,显然,婉儿是在这些人当中的。

他坐在胡凳上,一首一首的看着她的文字,累了,便不自觉的一手支颐着,有的字句那么熟悉,有的却那么陌生,这一个不大的木匣,让他似乎开始渐渐看懂了这个几十年来都深不可测的女子。

而越是觉得走近了,越是在内心喟叹。

他放下手中的稿子,挽了一挽自己宽大的衣袖,开始整理方才放在书案上的手稿,然后小心的把它们放回木匣当中,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他合上木匣,右手去提笔,却又放下。他双手抱起木匣,把它挪的离笔墨都又远了一些,才重新去拿笔。

“大人,茶。”这时府里的仆人来上茶,张说抬头看了看仆人。

“大人?”仆人似乎从张说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一种陌生,又开口唤了一声。

张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仆人正想退下,他却开口道:“你把茶撤了吧,我要写些东西,吩咐他们不要打扰。”

仆人心底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了,端着茶盘,轻着步子退了出去。

张说抬笔,犹豫再三,才写下第一句。

“臣闻七声无主……”

 

太平觉得有些倦,这么多年,她很少午睡,偏偏夏日燥热,更不易睡。而她今天却很乏的很不愿起来,感觉整个人都很乏,这于她,更是少有中的少有。

虽然她不说,但显然,她的憔悴跟是婉儿的死给她带来巨大的打击是分不开的。眼皮总觉得往下垂,太平不由得起身坐到镜前。

她忽然觉得,镜中的自己,早无了多年前的光彩。她分明看到自己眼角的肌肤不再紧致,鱼尾纹偷偷爬上,虽然眼中依旧神采奕奕,但总不似当年。

她突然想起了当年照镜的样子,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长发,青丝中已见零星的白发。太平忙拿起妆台上的梳子来篦头发,篦了两下,却又无可控制的想起当时,婉儿为自己梳头的样子,那时的镜子里,总有两个年轻嬉笑的少女。

她放下梳子,右手轻轻攀上了自己的左肩,似乎有人的手落在自己的左肩上一样,但她终究只是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晚年的时候,对镜梳妆,会不会也觉得了然乏味。

“唉。”一切终究归于一声叹息。

这是一个仆人慢慢走进来禀道:“殿下。中书侍郎张说大人前来求见。”

张说这个名字像一味提神的香一样,一下勾起了太平的精神,太平立刻起身,理了理衣裳道:“速请。”

太平打起往日朝堂中一般的精神,任何时候,在外人面前,她都要自己的仪容无可挑剔。虽然她和普通人没有区别,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是她确实可记得自己和普通人不同的身份,即使为这个身份她十分辛苦,但她却从不能说不。责任不许,而她要获一份与普通人无二的自由——自由的感情,更要付出十二分的辛苦,这些都不许她懈怠。

如今,后一个理由本是没了的,但这一刻,张说的到来突然让她想起了自己对婉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已入局太深,无路可退。”其实不说是无路可退,而是自己不愿退,算是完成一份共同的旧愿也好,决定了如此便再不容她放任自己倦着、乏着。

憔悴两个字,必须死在她的世界里。

张说见到太平的那一刻,她依旧是那么高贵端庄,时光给予她的,只有与日俱增的冷静成熟。

张说恭恭敬敬的行礼,太平一抬手:“不必拘束,张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前些日子陛下令微臣为编纂上官昭容文集,臣不敢怠慢,连日赶工,得有眉目。臣不敢贪天之功,此番前来,正是带了整理后文稿的名录,来请殿下过目。”

“婉儿的文稿我不必看,你既定了,我自然放心,否则陛下也不会将这件事交与你了。”太平的口气依旧是那股子不冷不热的味道,泰山崩玉前而不惊,说她再合适不过。

张说听到这话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张口道:“那微臣为昭容文集所撰的序词,殿下是否会有要指正之处?”

太平稍稍颔首,应是略思考了一下,才道:“那便与我看看。”

张说从袖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帛卷,递与太平。太平伸手接过,同时对门口的家仆说道:“给张大人看座。”又转向张说,带着礼节性的笑说道:“张大人且先坐。”

张说回了一礼,等仆人搬来椅子,又行礼,才坐下。

太平捧着帛卷,朝门口走近两步,展开帛卷借着更强一点的日光读来,一边读一边小圈子的踱步,还不时念出声来。

“越在襁褓,入于掖庭,天实启之,故毁家而资国;运将兴也,故成德而受任。如此写来的确多添几分大义。”多的她没说,掖庭的那段过往,她从未启齿于人,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

张说坐在那里,听她一点点看读,反倒似如坐针毡,有些不太踏实。

“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呵,昔日太液旧游,显一时兴起,着众人赋诗,那时武三思的诗,还是私下央她做的呢。”太平只是随口说来,毫不避讳过往的琐事,她说到此,不自主的便合上了眸子,在张说看来,定是脑中回想起了当年的情景,而那时的他地实寒微,无缘得会,此间想到,更多了几分遗憾。

“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昭宫两朝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太平读到此处,不觉的放大了声音,起先张说还以为她有什么不满,但听到后来声音中洋溢骄傲之感,便放下了心。

太平读罢,背手将帛卷拿在身后,迎着刺眼的日光,背对着张说半晌只说了一句话:“你果真不愧大手笔这三个字,我没看错人。”

张说听到此,立马起身道:“微臣只不过据实而言,尽力而为。”

太平转过身来,慢慢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将帛卷展开置于案上,提笔道:“我只勾去一句便好。”

张说本以为她十分满意,却没想到她说勾去一句,他也没言语,只是在脑中翻覆的想,到底是哪句话触到了太平的不悦之处。

太平改完,将帛卷还给张说,露出一丝极为少见的,欣慰的笑。

张说直到退出公主府地,才敢摊开帛书,短短的路上,他俺自揣度了许久,到底是自己哪里写出了疏漏,而当他真的看到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来是那里。

 

八月初,婉儿便已下葬。但意外的是,太平一直都未前去祭扫过,只是遣使携五百绢相往吊祭。

八月十三那天,张说所主持编订的《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完成了官本刊刻,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短短半月,也堪一句如得天助了。

张说在下朝之后,将其中一本交与了睿宗,睿宗收下,却并没看。只淡淡的说:“我想有人,比我更期待看到这本书。”张说自然了然睿宗的弦外之音,睿宗顿了顿又道:“至于其他印好的,尽快下到书坊便是。”

“微臣遵旨”张说恭敬的应了,便回中书省去处理每日的公文,今又恰赶上颇多琐碎之事,他左右操持事物至于,也不忘早早交待身边人将刊好的集子派到长安几家官办的书坊中去,才放心坐下办事。

待他从大明宫出丹凤门时,便已近黄昏。

等他马不停蹄的到了镇国太平公主府的时候,却发生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譬如前几次太平知是他来,即使算不上迫切的想见他,却也不曾阻拦于他。而今日,门人一见他来,都不通报,便告他“公主殿下早交代下来,如若张大人前来,只说她很感谢张大人的辛劳,书她改日自会去看。”这着实让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张说弄了一头雾水,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当初她那么急迫,而如今事情有了结果,她却反而不肯见自己呢。他哪里会想到,太平骨子里从来是个极尽骄傲之人,加之他二人政见不合已久,若非此时非他不可,太平哪里会与他开口?

但既然府前拦客,没办法也只得打道而归。

太平知他来送书,此时却偏不想见,或是说怕见。并不是怕见张说其人,而是怕见那薄薄一册故人所言。她独坐窗棂旁,只对天上一轮将圆明月看得出神。

算尽过往,人们赞她两次挽救社稷于危难之中,而在人们口中似乎无所不能的她,却终究还是不能留住自己所爱的人,她暗暗的问自己,若有一个机会,若真的可以以社稷换她,那么自己坦然的放弃身为李唐皇室的责任么?

明显的答案是,她做不到。更何况这个选择,也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好假设。

这些事情,她越想越觉得无法面对,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再见面,一定是满满的愧疚。被愧疚装满的内心,却还要在人前做出无事的样子来,纵使过往数十年间的宫廷斗争早让她不同于寻常人,但但凡是人,终究是有死穴的。

她就是她的死穴。

她伸手解开束着窗纱的铜钩,任窗纱垂下,遮挡眼前的月色。在灰暗的光线中,一个人对镜独坐。

也许只有模糊灰暗的光景,才能帮她骗一骗自己。

太平向来不是一个借酒浇愁的人,即使此时此刻,她也不把心中的这些东西付之于酒醉之中,于她眼中,酒向来是误事的东西,她不肯解酒醉生,便只能生挨每一秒一分的时光了。

她的眼睛因为长久的睁着而变得酸、木,渐渐模糊了视线,她似乎看到镜子中有一个人缓缓走到自己身后,那熟悉的眉眼,是多么似曾相识。

她蓦的回身想抱住自己所见的那个人,却险些从凳上摔下,周遭只有凝静的空气。她捻乐捻手指,像是在感受什么一般,慢慢闭上了眼。

 

太平醒来时,依旧与平常无二,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理好衣服起来,迈出门见日晷上的时刻,竟已经巳时了,她很少睡这么久,而对于一个贵族来说,懒惰更是不可宽恕的恶习。

这时端着洗漱器皿的婢女正好进来伺候,她冷冷的问:“为何我今日睡到这么晚,都无人来叫,万一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可怎么办。”她显出了少有的严厉。

婢女扑通跪在地下,将铜盆放在身前道:“殿下恕罪,昨夜殿下睡的时候,已经过四更天了,实在是太晚,管家说怕……”

“好了,你起来吧,我错怪你了。”太平叹了一口气,无人听见。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之前读书,说人遭逢变故,难免性情大变,现下看来,说性情大变未免小题大做,但总会多多少少,有些细微的变化,容易暴躁,或者沉默寡言。

太平想到这里,口吻中带着一丝温柔道:“东西你放下吧,让他们给我备匹马,晚些时候我要出去。”

“是。”婢女将面盆架和手帕都稳妥放好,正想施礼退出去,却听太平道:“对了,你把我那月白的衣裳取来。”

“月白会不会太素净了?”婢女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太平没有责备于她,只是若有所思道:“那就把鹅黄织锦领上绣了云纹的披风也取来吧。头发我今天自己梳,你下去吧。”

“是。”婢女应了一声,施礼退了出去。

太平换好衣裳,已近午膳时候了,她径自从自己房中走出,府中仆人见她行礼,她只点点头朝府外去。

正好碰上刘管家带着仆人在伺弄前厅花草,刘管家见太平行色匆匆,不禁开口问道:“殿下这天儿近晌午,何不用了膳再出去?”

“不了,把马替我牵来吧。”太平仍旧一副毫无表情的面色。

管家也不敢多问,即可张罗人把置好鞍的马给牵了过来。

太平从仆人递来的马缰,刘管家已备好了她平日戴的纱笠,恭恭敬敬的候在她身侧。

太平笑着取过纱笠戴在头上,慢慢放下轻薄的垂纱遮挡容貌,牵着马走出几步,才回头道:“今日我有事晚归,你们不必久候。”

她说完这话,便牵着马走上大街,渐渐地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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