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

《旧唐》第六十章+尾声

第六十章

太平牵着马走在长安的大街上,看似漫不经心,直到了东市。

街旁林立的商铺前摆着各色的货品,且都不乏光顾的客人,街上的路人或三两结伴,或行色匆匆大似商旅。商铺民居之间不乏玩耍的儿童,她们追逐打闹着跑过太平的身边,太平不禁回头看了两眼,眼神中不禁意的流露出很难以察觉的一丁点艳羡之色。

那时是在洛阳的街头啊。

她坐在街边小铺,点了最寻常的菜色。

不一会儿老板端上来热腾腾的碟碗,太平并没有撩起纱笠。小铺的老板是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老汉,面色有些黝黑,虽然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但神色中却没有病怏怏的颓状,相反,他显得很精神,很有生气。

他见多了过往的客商,只看太平端坐的露出的高华气质,便知她不是寻常百姓,于是笑着道:“贵人这是很少独自出门吧,您用的时候慢点,可别烫着。”

“多谢您。”太平微笑着说,笑在纱幕之下,只显得这笑若有若无,却还是并未动筷。

“唉,一看您便是大户府上的贵人,小店粗茶淡饭,肯定比不了您府上的精致,您还多担待。”老汉的话透着十分的小心和一点事故。

太平轻轻的摇摇头。

老汉有些不解其意,太平只淡淡的说:“不,我这一生吃过最好吃的饭菜,并非是在府上。”

老汉打了个哈哈笑道:“那贵人是在大明宫里?”

“不,是在洛阳的街上。”太平口气依旧。老汉越听着越摸不清她话里的意思,太平继续道:“那也是这样一家简单的小铺。”

“想必那位老板的手艺极好了。”老汉若有所思的附和了一句。

“不,只是那时,有一个很好的人,陪我一起。”

老汉听到这里,不由放声笑了出来,这倒反让太平有些摸不到头脑了。

“贵人你这么说是自然的了。老汉我每次回到家里和我那老婆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自也是给什么都不肯换的。”他说道这里又笑了笑,连上的皱纹都因此现了出来。

太平没有再说话,只是拈起筷子夹起菜,一个人静静的吃了起来。最后留下一个小银锞子,牵马走了。

最后她在天一阁前停下脚步。

天一阁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书坊,背后的东家以前在朝为官,后来赋闲归田,才办了这么一个书坊,因为早年在官场留下不少熟络的关系,而今经营的比官办的书坊都要火热,在长安,若说找书,那么天一阁找不到的书,别的地方就不要想了。

天一阁门口的伙计看到太平纱笠遮面,牵一白马而来,白马全身更是不见一根杂毛,便知她身份特别,连跑了出来帮她系马。

太平将马缰交与伙计,径自走进天一阁。掌柜的自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打量太平行装,便知她不是平常人,立马摆摆手示意伙计退下,自己堆了一脸笑迎了上来问道:“这位夫人您看看什么?我们这儿有最新的官本私本可是应有尽有。”

“别叫我夫人。”太平冷冰冰的五个字弄的掌柜的一脸尴尬,他没想到开口就把话说砸了,连忙拍着腮道:“哎呦,贵人,您看我这笨嘴。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听太平的声音怎么也是三十岁朝上的人了,哪儿能想到让太平一句话生愣愣的给了个厉害。

太平并非真的动怒,只是在薛绍死后,便开始讨厌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总会让她想到一些不愿想的事情。

太平环顾了一周,没迈半步,明明是本来想好的,却又像是忖度了半天一样,才开口问道:“有她的集子么?”太平方开说完,却又觉得说错,吞了一下尾音,改口道:“有上官的集子么?”

掌柜的听她终于开口,不由笑道:“贵人说的是旧宰相上官仪大人的集子吧,有的有的!”掌柜一边说,一遍往西边一个堆着慢慢书册的架子去。他方伸手,就要碰到书的时候,却听太平续道:“不,不是上官大人,我说的是他的孙女……”

太平说到这里又不自觉的停下,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称呼她,相交的几十年,都是唤她婉儿,但此时此地,如此开口,未免太过亲昵。在太平心里,这些是独属于她们的回忆,无需说与不想干的人,他人也不会了然这其中的种种。

太平闭上眼,这几秒脑中想了很多事情,仿佛过了很久一般。

“我说的是故昭容。”

掌柜的听见故昭容这三个字,一下来了精神,快着步子走回到太平身边,虽不是谄媚,但话中却真的少不了谄媚气的道:“一看您就不是一般人,真是好眼光,您说的是上官昭容的集子吧,她那本《唐昭容上官氏文集》今天早上才到,本子里的墨香气还新鲜呢。”

太平听到《唐昭容上官氏文集》的名字,轻轻点头道:“我要的正是这个。”

掌柜的听她果真要此书,话锋一转:“多了我不敢说,全长安,起码现状,离了咱们天一阁,可再找不到这书……”

他的夸耀在太平听来犹如夏日池塘里青蛙的聒噪一般,惹得人烦。

“钱不是问题,拿来与我。”太平冷冷的打断他的废话。

“您跟我二楼请。”掌柜的赶紧将太平往二楼引,一边走还一边不识相的说道:“以前啊,上官大人的府第就在离咱们东市不远的永昌坊那边。”

他依旧喋喋不休,太平却没有说话。

掌柜的从一个精致的小柜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函来,打开书函,一本绀青暗纹锦缎为封面的册子躺在其中,上面用工整的欧楷印着“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八个字。掌柜也意外识相的停下了嘴。

太平慢慢的伸出手来,将那本册子拿了起来。她的手在颤抖,只有刊刻着她诗文的纤弱的纸张察觉到。她翻开本子,第一页赫然是张说之前给她所看的那篇序的文字。

那个熟悉的故人啊,如今身埋黄土之下,只剩下华丽的辞藻在给世人描摹她曾经的样子,但是再美好的辞藻,也写不了她的一颦一笑。张说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大手笔,他的文字确实不一般,虽太平已读过一遍,然而此番再看,不同于手稿,而是刊行在册,更催的太平鼻眼有些酸涩,她读到一处,目光突然停了下来。

仿佛看到了难以想象的东西,整个人都被定格在时空中的某一刻一样。

太平哭了,不,准确的说是流泪了。

那一行泪从她的面颊上流下,冰冷的温度让太平回过神来。它在空中流淌,恰似那年她为她斟的新酒一般剔透,只是没有落在玉杯里,而是打湿了新刻的书卷。

太平也不顾姿态风仪,急忙拿袖子去擦,好像怕自己的泪水,化开她的墨迹。却只听道掌柜带着笑道:“贵人,这是油墨印的,化不开。”

太平这才真的回过神来,是啊,化不开,她低头仔细看着那行字。这行字不仅化不开,也并非她的笔墨文章。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壁,同宴北渚,倏来忽往,物在人亡。”

这正是那一日,太平在张说的序文中拿墨笔勾去的那一句,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张说竟违逆了自己的意思,留下了这句话。

太平紧张一切跟婉儿有关的事物,才会下意识的以袖擦拭。

哪怕这篇序不是婉儿所写,她也不想弄污它。

太平勾去关于自己的那行字,也是不像弄污她。

在她心里,始终深觉亏欠,关于婉儿的死,至今她不想也无法来找任何言辞来宽慰自己,即使要归罪于他人,她还是没有放开拷打内心的自己。

太平将册子合上,再不往下看,也不言语,只拿出一锭金锞,递给掌柜。掌柜见她似是不悦,只哈下点腰接了,再不敢多说话。

太平将那册集子收在怀中,出了天一阁,上马在东市买了一坛女儿红驮在马上,到朱雀门街便奔开远门,遥向洪渎原去了。

 

夏草郁郁,没了马蹄还多数寸余,太平遥看见婉儿的墓,便翻身下马,解了酒坛。白马也很乖巧,只低下头吃草,并没乱跑。

太平拎着酒坛一步步朝着她的墓走来,偶有草钻进她宽大的衣裙下,割的腿生疼,她也不在意。她走到修葺过的地方,草渐少了,直到汉白玉的阶前,才看清碑上的文字。

唐昭容上官氏之墓。

是的,睿宗下诏后,她重新获得了她应该有的一切。

除了,生命。

墓碑前尚有一些残存的祭扫痕迹,想是她下葬之后,有人来过,虽不隆重,却也是一片真情了。太平放下酒坛,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慢慢靠在墓碑的一侧,仿佛她靠着的,不是冰冷的墓碑,而是她思念的那个人。

太平从怀中拿出不久前买的那个册子,呓语般的说道:“婉儿啊……我以前曾经怪过你,没为我写过什么。我记得那时你说,因为自己的身份,注定这一生都不能为我写……”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好像风是时空里的应答一般。又自语道:“我后来看你的稿子,才觉得可惜,若你没被这大明宫绊住,我们该多好……”

无人可以想到,平日的太平,也会有这样魂不守舍的时候。

“你这一生,都消磨在了这里。”太平说着,盯着那册子看了看。

“我甚至不知这于你是好是坏,若是最后连它也留不下,岂不是废了你这么多年的心血,可转念一想,也是这些东西,深害了你。”

太平说到这里,拿出了袖中的火石。

“我总是不想你的心血白费,今日送它给你,你不会怪我多事吧。”太平摊开册子,擦了几下火石引燃了一根信捻,然后将燃着的火捻放到了宣纸书页上。

她费了心思和重金,最后为的,不过是在她墓前烧这一侧而已。

火苗燃到书页的那一瞬间见,宣纸页像是碰到了最惧怕的东西一样,瞬间缩卷起来,焦黑的边上跳动着明黄泛红的火焰,墨香气和焦糊气一气弥散在空气里。

一阵风来,将这悲祭的气味吹的更远。

太平看着那册子烧成灰烬,整个人放松的靠在墓碑上,虽被冷冰冰的墓碑弄的背后一凉,但她也不在意,只懒懒的伸手够过那坛女儿红。

“往日你不爱酒,常被我笑,想来只那年你我共宴饮得酣畅,第二日我却头疼的很,如今再没机会了,这许多遗憾,都怪我罢。”

太平揭开封口的红布和瓶塞,用尽腕里捧起小酒坛饮了一大口,只因这一口太猛,不由得被酒呛到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若于梦中,能彼此重逢,那闲时,我愿都为你长醉不醒。”

太平放下酒坛,拿袖子擦擦嘴角,仰头望着晴空,只有几只孤鸟飞过。无雁长鸣,也无白云。

太平又饮了一大口,只觉得酒入口辛辣,到喉里又化为醇香,带到了腹中,变为一团暖气,让全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她就这样靠着婉儿的墓碑,再也不觉得身体冰凉。

她的手慢慢攀上墓碑,好像抱着最感念的人一般,整个人抱在上面,酒精让她的头有些晕晕的,也觉察不出什么不对,就如抱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无什么区别。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太平醉了,不停的重复着这三个字,她的手臂缓缓的滑落,好像用不上力气,又转身去够酒坛,伸手却带着身子跟着往前一栽,几乎扑在了酒坛子上,她眼中恍惚,看不十分清楚,摸索着抱起坛子,咕嘟咕嘟的饮了好几大口,然后才放下坛子。

坛子没立稳,轱辘倒下,剩下一些残酒,饮醉了墓前的石阶。

太平渐觉得模糊了意识,双手摸索着重新攀上墓碑,像是摸索着她的脸庞一样摩挲着冰冷的墓碑,她的垂头抵在墓碑上,又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说了两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不知哪来的一声鸟鸣,像是远方传来的回应,只是太平并没听到。

她口齿不清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哭又笑,最后靠在墓碑的后面,睡着了。

这一梦醒后,太平开始了她和太子李隆基的争斗。

虽然太平在朝中可以说权势遮天,但毕竟还不是皇帝,纵屡次散布流言,却终究抵不过李旦一句御诏。

太平等不下去了。她的心里的那把仇恨之火越烧越烈,若烧不死想杀死的人,便注定是要害了自己的。

景云二年,太平按捺不住与益州长史窦怀贞结党,欲害太子未遂。后她在光范门内拦住诸位宰相,以换太子之言相告,亦未遂愿。

延和元年,睿宗将皇位传给太子李隆基,改元延和先天。太平自知如此一来,更难遂愿了。

也是这一年,她的驸马武攸暨于病中离世……他临死前,只对她说了许多话,却只有两个意思——他依旧喜欢她如当年,即使她不会多正眼看自己一眼。他在彻底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劝她放手……想想子嗣里崇训不堪用,而薛崇简,早年便与李隆基交好,早已和她疏了母子情分,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却因为此她更要轰烈的与他一搏,或生或死,决无生不如死之苟且。

一年后,也就是先天二年,太平依仗太上皇势力专朝,更仗朝中七位宰相,大半出自自己门下,朝臣多依附于己,公然与李隆基发生冲突。

却遭人告发,终究事败。随她举事之人,非死即遭牢狱。

太平消失不见,有传言说,她匿身山寺之中。

没有人知道,其实她就在离长安不远的洪渎原上。

 

她单膝跪在婉儿的墓前,风吹的起她的长发,中能窥见几丝已经变成了银色。

“婉儿啊…我当真没能斗过他,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呢。”

太平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她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或许下一刻,被人找到,便是送来一旨被赐死的诏书,但她依旧如此,从容不迫。

太平俯身伏在了婉儿的墓碑之上,指尖扫过墓碑的每一寸,像触碰她的肌肤,无论暖,还是凉,都那么眷恋。

太平好像还觉得不够,又将面颊贴在了墓碑之上。她想用尽所有办法,再感受一下那个人的气息。

她就这样,直到身体有些僵了,才动了动。

想离开,却又靠了回去,她的眉毛蹙了一蹙。

“你会怪我么?”她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空旷的原野上仍旧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天空,都没有飞鸟经过。

太平知道不会有任何回答,但她脸上的表情,就如婉儿在对面一样,她脑海中浮现出大明宫里,婉儿衣袂飘飘,缓缓朝她行来的样子。

在她眼里,婉儿的笑,是她这一生所遇到过,最美好最温暖的。

她就这样,木木地待了许久,才很慢的离开贴着墓碑的身子,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的上官两个字中间,轻轻的吻了一下。

唇触到时冰凉的感觉,让她觉得许多事情,恍如隔世般就远了。

她贴着墓碑极尽,像是在所爱之人耳畔私语般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似乎倾尽了她一生的情感般轻软而温柔,也用尽了她余下的所有精力。

“喂,我爱你。”

太平微微的笑了起来,这表情,像是暗夜中的旅人看到了拂晓的第一抹光那样喜悦。

她站起身来,蓦地转头,没有一丝丝的犹豫,向着远处去了。或许她之前的那许多留恋,为了都是可以在最后的这一刻,让自己狠下心转身离开。

 

太平回府后将自己关在房里,她只叫人取了她生前最爱的酒来,她的脸上,丝毫没有仆人所忧心的恐惧,仿佛犯下犯上作乱之罪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她屏退了所有人,一个人在屋里独自饮酒。

“我说过,我愿以余下的时光,在醉梦中,与你重逢。”

翌日,太平被李隆基派来传旨赐死她的内监发现服毒自尽在自己的宅邸里,方到她房前,来人便能闻到浓郁的酒香,她穿着往日最爱的那件红衬披金缀了绀青绸镶边华服,安然的躺在床上,只如睡去了一般。

而那个唯一能叫醒她的人,今却已不在。

 

尾声

公元二零一三年九月,咸阳渭城区发现一座唐代墓葬。考古人员几经周折,才挖开砖封砌的甬道。

甬道内墓志一合,篆书刻着三行九个大字“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墓志盖重见天日。

她已于此安静的沉睡了一千多年。早已朽坏的骸骨之间,躺着一只被石灰侵的斑驳的玉簪,与她无声相伴。

墓穴中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陪葬,亦没有留下任何与那人相关的痕迹。当时那人焚化在她墓前的那些文字,早已变成时空中的尘埃,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她的墓朝着故大明宫的方向,相距仅两万余米,至死,还在那个她们曾经同游的地方,遥遥守望着遥遥宫闱里的那个人。

她的那册集子早散佚于茫茫时光之中,可见的全唐诗仅存诗作三十二首,其中亦无只言片语,写过她对谁的情愫。而于今,更是翻遍史书,也找不到那个为她平反昭雪、她深深所爱之人的名字。

所留下除了无尽的哀伤之外,只有无尽的……不为人知。

 

 

关于旧唐的本子印刷信息,下周在LOFTER放出具体情况及打样及TB地址,感谢大家的支持,故事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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