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

《旧唐》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温王李重茂如诸人所愿被为太子。就在太平还在疑惑,何以韦后会如此配合的让出枕侧之鱼的时候,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三日来朝的诸宰相为韦后扣在禁中,而她自诸府召兵大约五万人马,亦在太平回府后的第二天到达长安。韦后遣亲信卫士宗族分领驻军,又派遣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等率兵五百人速驰驿骑奔驻均州,以防谯王李重福。

婉儿于仓促之中给太平传出讯息,大致是宗楚客跑到仙居殿,对韦后一番说辞,云相王辅政,则要叔嫂同朝。于礼叔嫂通问尚不可以,来日同朝,岂不荒唐。加之诸位宰相具备扣在禁中,宗楚客摔诸宰相表请皇后独自临朝,而改相王为太子太师。

景龙四年,六月四日,韦后将李显的棺木移至太极殿,召集百官正式发丧,以皇后临朝,并进相王李旦为太尉,以收人望,是人大赦天下,改元唐隆。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却已经坐在了安国相王府里,一边等着她下朝的兄长,一边和李隆基商量着对策。

“此番韦氏僭越之心竟已昭然,只怪我前日心软,信了她的谎言,如今看来,大致皇兄之死,她便是罪魁祸首。”太平说到后面两句,自是愤然,她手指紧扣着边上的小案,暗暗用力到手指骨节发白。

李隆基倒对这一切像是在意料之中,缓缓道:“姑母那日召见,隆基便想或有变故,不料世事变化如此迅速。姑母以仁心宽厚相待,只是她尽数辜负了。”

太平摇了摇头道:“此刻说什么都已晚了,所幸我并未全数信了她。现如今之策,你当与崇简火速联络心腹之士、能用之兵,免得她日久做大,到时候朝中根深蒂固,便更不好涤除。”

李隆基抱拳道:“羽林万骑果毅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等人早不堪韦氏外戚之辱。隆基因好骑射,素与之交好,如若相劝相助诛韦,必能得以死相报。”

太平听了这话,不由得侧目欣慰,羽林卫守禁中,本是最难办的关口,若是不能提前打通,势必损兵折将,两败俱伤。她喜可以免此刀兵,又不得不慨李隆基把握之准、结交之广。她也未再多想,只欣慰道:“如此甚好,此外尚需外兵,对付韦氏所引进京来的五万兵士。待得兄长归来,他若应允,兵贵神速,须得立时去办。”

“去吧。”李旦浑厚的声音突然出现,引得太平和李隆基不由得都是侧目,却见他整个人一袭衣袍、配饰丝毫不苟,却是双眼微闭,只让人觉得是眉宇之间略带愁雾不解。

却是李隆基毫不犹豫的应了一声“是”,抽身便出去了。留下太平与相王两人四目相对,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隆基秘往羽林,言明来意,羽林诸将纷纷响应。他只说了几句话,便点着了众人心里的火。这期间婉儿只往外传过几次讯息,大抵都是告诉太平自己无事,而太平却多次要她速速从大明宫里抽身出来,却是婉儿自责前番未能察觉韦后及宗楚客之阴谋,执意留下。

六月二十日夜,李隆基与前朝邑尉刘幽求潜入禁苑,会于禁苑总监钟绍京住处。时羽林军皆驻玄武门。及入夜,李隆基便往羽林营中起事,太平亦如约前来。

韦后毒死先帝李显之事于此黑夜中骤然曝光,加之太平言之凿凿,众人更是不得不信,李隆基于此时令道:“共诛诸韦,挽救社稷”。响应之声只如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李隆基虽引着羽林众将士直扑最近的玄武门而去。

玄武门下,羽林军诸将正喊着话与城楼上守军对话,还未吼两句通名、规劝之词,却是玄武门发声,赫然中开。大军不敢懈怠,紧紧的盯着玄武门,自也好奇着是何人在此时唤开玄武门,是敌?是友?

他们没有听到震天的杀生,亦没有泛着寒光的刀戈。玄武门大门渐渐打开后,走出的,只有两排妆扮停当的宫人。她们袅袅走出,并列在石道两侧,显然在这之后,才是更重要的角色——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了。

她更少有的着了属于她身份应着的婕妤的盛装,于此深夜,在此迎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重逢。以此时杀气十足玄武门为衬,摆出了她最十足的排场,郑重的令人窒息。

婉儿缓缓的从玄武门内走出,身后跟了一贴身侍婢,手拖一木匣,步步相随,不乱一寸。

却是众人还在惊异之中,谁都不及说话的时候,李隆基的马驮着他向前几步,走到了众人之前。他蓦的高声道:“婕妤上官氏自高宗朝入宫,屡经变故,攀附权贵,系韦后逆党无疑,今当为社稷除之!”

此言无疑如一柄利剑,直刺入太平心头,或其他钝器,重重的击在她身上,让她一下为这如何都未料测到的、忽如其来的变故手足无措。

“且慢。”太平再也顾不得周遭有多少人看着、盯着她。

李隆基没有说话,而是看向她的姑母,等待着她的下文。

“上官大人与韦氏一党,并无干系。前番安乐欲为皇太女,上官大人以死相谏,便是最好之证。”太平自再藏不得半点矜持,而她与李隆基相左的意见更是引得身后众人的一阵议论唏嘘。

 “上官大人身份尊荣,先帝早已属意可于长安城内开府设第,却偏生是这些日子,俱在大明宫中,能不蹊跷?”李隆基也是毫不示弱的以言语相驳,他似乎不敢太多的去直面太平的神色,只将所有质疑的眼神,都投到了婉儿身上。

“安乐皇太女一事后,我与上官大人隐隐觉得韦氏心或不死、仍有动作,上官大人乃自告身入陷阱,为我周旋,其功伟也,不容有污。”关于婉儿,太平拿出的,是全然不允他人质疑半句、说上半个不字,更何况他现如今是要她死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在说下去怕是要贻误时机,而他们明。。明争执的是婉儿的生死,婉儿却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切与自己全然无关,自己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一样。她就那样看着太平——看着太平受封为镇国太平公主之后,少有的、如此的不顾身份的与人争执。

为了自己。婉儿想到这里,略略的笑了。她看着她们,都觉得好累,更何况争执在其中的人呢?她想着自己,也觉得像是一只提线木偶,驾着的关节,片刻不得休息。

“殿下既如此说,隆基只问一句,何以上官大人功成之后,不肯身退,还留在这是非之地呢?若是这样,殿下还要为上官大人开脱,隆基只怕动摇军心,真不知当如何是好了!”他放下这样一句话,倨傲的抬起头。

太平为他的话所怔住,搜肠刮肚也未找到什么极好的言辞来反驳,而这时的她却用余光看到,婉儿对着自己微笑,笑的十分释然,而她却在夸下那么多豪言之后,在此刻无力到了极致。

“非杀不可?”太平的声音里带出了极其少有的情绪波动,那个“非”字的咬字,用了很大的力气,带着倔强和不肯,重新向她的侄子,不,是眼前统辖这些兵马的临淄王确认。

李隆基似乎承受不起这句话的分量,更避开了与她姑母的眼神交汇,只扭过头冷冷道:“非死不可。”

“好……”太平长叹了一口气,这一个字,交杂着自嘲与难以抑制的愤怒,她的眼神渐渐变的凌厉,视线死死李隆基的身上,终于冷冷道:“好,既然你定了婉儿与韦氏逆党有私,那么她便是连我当时的意思也违逆了,即是非死不可,也断然轮不到别人来动手。”

她话虽如此说,气却是冲着李隆基去的,一旁的刘幽求看着太平如此神色,不由得再度大着胆子想向李隆基开口,却是还未及出声,便被李隆基扭头一瞥,示意他休要再言。

刘幽求不敢作声,只得看着太平翻身下马。

而远处的婉儿听着她们的对话,依旧双手捧着那旨遗诏——那个的的确确是她与太平反复商议过的李显的遗诏。方才她们的对话,她一字不漏,听的清清楚楚,但她却从头到尾,连嘴角都没颤一下,她依旧带着平日里骄傲自信的微笑,对着远处下马走来的太平。

她看不清太平的表情,却大约也可以猜到她此时内心的纠结与颤抖,不需要碰触她的身体、看到她的神色、听到她的心跳或者呼吸,只需要静静感受。婉儿就像随时都在准备着为太平分担情绪一样,是以片刻都不愿松懈,露出半点疲倦。

——乃至于生死攸关。

“婕妤上官氏恭迎镇国太平公主殿下,请殿下接先帝遗诏。”婉儿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向前迎了三步。只因为这是她和太平商议好的诏书,有关她的一切,定要一丝不苟。

她知道这场大戏即将落幕,而自己无法避免悲剧的结局,却也要陪另一个人,从登场,演到看客散尽。

可悲的是,远处的看客们却不肯散去,即使太平开口,说要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太平伸出右手,从下托起那卷诏书,然后攥住,强压着嗓子,却还是在声音中露出了哽咽:“婕妤上官氏,依附韦氏逆党,窥伺神器,罪在不赦,今为社稷,问尔之罪,尔可认罪?”

短短的几句话,她的眸子不停的闪烁,如果每一次闪烁是一次迟疑,那么着片刻间的迟疑,大约多过了过去十余年的次数。

但婉儿仍旧笑着,如早已看透了、演练过一般,沉静道:“婉儿是否罪犯当诛,信会有公论。只是殿下要婉儿死,婉儿不得不死,如此而已。”

“请殿下动手吧……”她说完这句话,竟像是解脱一样,连她也未能料到,自己竟将死说的这般轻巧,轻巧到如她当年身在暗处,要了武三思、李重俊的姓名一样,像是完全与自己无关一般。

婉儿骇然于自己的视死如归,太平自也为这番话所惊,她方接过诏书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似乎失去了知觉一样,只直愣愣的看着婉儿,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啪”的一声,诏书掉在地上,她才回过半分神来,好像刚才的太平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眼中除开婉儿,再看不见半分别的人事。

但此刻她回过神来,眼里又何尝放得下别人?

“你……”太平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塞住了口,她此刻体内犹如翻江倒海,所有的血液都在体内熊熊燃烧、灼伤自己,沸腾的血液如发怒的江河,想将所有的压抑、不满发泄出来。而浪可拍在巨石之上,她的压抑、不满,却无处得以安放。

她有太多话想说,以至于说不出来。

“动手吧。”婉儿说完这话,才反应过来,这话竟是自己说的,她真的愿意死么,并不……但此刻又能如何呢,大军逼城,自己不死,后果又会如何呢?两个人一起死,或者选一个人死,那她自然会选自己。

太平被她这句话激的瞳孔一缩,婉儿却极叫声安慰道:“太平……莫要害怕…”

“你……你不为自己辩解么?”太平这句话出口,便知自己已乱了方寸。

“我不必。你的剑呢?”婉儿却微微摇了摇头。

婉儿身后的两排宫人在风里瑟瑟立着,虽离保卫她们的大军尚有不小的一段距离,却透着一股子惶恐,而此刻的婉儿领衔于诸多宫人之前,那份格外的镇定和直受死亡的冷漠,让太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剑在此。”太平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她的手指摩挲着干涩的木鞘,而眼神却始终未从婉儿身上挪开半分。

婉儿已不知是多少次和她的眼神撞上,她看着她眼中的迟疑和犹豫,也露出了相似的神情,她们不置一词,眸子却画着、说着无数疑问。

这时一个军士一溜小跑了过来,到太平身边跪下行礼道:“公主殿下,临淄王知道您重情念旧,特遣小人来询问,是否需要我等……”

“滚。”太平从牙缝儿里狠狠挤出一个字,吓的那人再不敢唠叨半个字,连忙踉跄跑了回去。婉儿看着那人跑的狼狈的身影和一路为他惊起的烟尘,而那烟尘的尽头,正是那个坐在战马之上银盔银甲的李隆基。他只是挥挥手,让那个军士退下,他的坐骑一声嘶鸣,左右无不侧目,而他却勒住了马缰,任马蹄“哒哒哒”在原地踩了好几下,似乎连马都按耐不住,但他却毫不着急,不上前逼迫,也不退后半步。

那匹马在他的约束下,狠狠的摇了摇脖子,马鬃都飞了起来,然后才慢慢的停下焦躁的步子,它踩在地上的“哒哒”声虽小,却在这宽阔却逼仄的环境里和几乎与无声的风声,组成了如倒计时的沙漏。

“殿下…请动手吧。”婉儿说完这话,手竟伸向了太平手中的匕首,

太平手中的剑“锵”的一声出鞘,剑身八面却轻薄如铁片,而剑身其上,更无半寸开了槽,婉儿自无心去端详着匕首抑或是剑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她不在意生命是由鸩酒还是兵戈了结,因为对她而言结果都是死亡,那倒不如泯灭去其中许多繁琐的纠缠。

她可以忽略其他一切,却还是无法忽略太平的颤抖,即使她颤抖的手看上去如平时一样。别人无法分辨,但她只需要一瞥。

就在太平还在因犹豫而控制不住颤抖的时候,婉儿的手竟握住了她拿到的手腕,太平的手腕瞬间感觉到来自婉儿细腻肌肤的灼热温度。而就在太平想要往回抽出手的时候,婉儿却已经牵着她的手腕,将那最冰冷坚强、感受不到主人悲喜的锋刃,送进了自己的身体。

太平虽早有准备,亦早知道眼前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轰烈,但还是为她此刻无异于自戕的举动所动容,她缓缓低下头,看着剑身没入身体出的衣裳上渐渐渗出了暗红色的血……

而婉儿却因将那柄剑送入自己的身体得以在此刻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的上身微微前倾,努力的又离太平近了一点点,不同于方才所有的口吻柔声安慰太平道:“好了……我的殿下,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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