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

《旧唐》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混账!是谁胆敢假朕之名,矫诏要了燕钦融的命?”李显登基以来,少有如此发怒的时候。飞骑的人后来到宣政殿面圣,也是支支吾吾的,但最终还是吐露了实情,而那个矫诏之人,便是为燕钦融所力谏的宰相宗楚客。

“传他来见朕!”李显发了一顿脾气,说完这话,怏怏的坐下,侍奉在侧的婉儿自已知悉了燕钦融之死的始末,她心里隐隐的打鼓,总觉得不安稳,想早早的将这件事情告诉与太平,却是不得脱身。正在尴尬之际,宫人来报韦后已在殿外,婉儿借机告退,李显脑子里不停的回想起燕钦融在自己面前陈情时候的情景,也没心思去想那么多,便允了。

婉儿虽不知道燕钦融到底跟李显说了什么,但是燕钦融是以什么罪名被皇帝叫去审问的,她再清楚不过了,犯下矫诏大罪的,偏偏又是一人之下的宰相宗楚客,可见燕钦融的话定是戳到了宗楚客的痛处。婉儿隐隐觉得这一切事情不妙,因为这些事情的发展和走向,已在她的控制之外了。

“牵马!”她在宫门前朗声开口,宫人不敢怠慢,更不敢多问,婉儿上了马便急忙寻太平去了。太平府上的人开门见来人是她,即惶恐亦小心,因为于她们而言,上一次见到婉儿,就是那次来势汹汹和之后的不欢而散。太平见到来的是婉儿,微微抽搐着嘴角,只在众人面前冷冷道:“你……你既来了……进来坐吧。”

直到门闭上,人退下,只剩她二人,太平才控制不住绷着的神情,激动道:“你怎么来了……若是让别人瞧见,那处境便太危险了。”

“此事非得亲自,才能说清楚。”婉儿大气还没喘匀,却已迫不及待。

“莫非是宫里出事儿了?”诚然如太平所问,能让婉儿着急上心的,的确再无其他。

婉儿缓了一口气,在眨眼之际轻轻点头,多余的一字不言,只道:“宗楚客矫诏令飞骑杀了燕钦融,陛下震怒,危机一触即发。”

“你的意思的皇兄信了燕钦融的弹劾?”太平急忙问道。

“婉儿当时也不在场,但陛下的脾气,殿下再清楚不过了,能让婉儿用‘震怒’二字,可见形势严重,燕钦融对陛下说了些什么虽不甚清楚,但是宗楚客这矫诏僭越的罪过,却是如何也逃不掉了,说不准正应了燕钦融的弹劾之言。宗楚客与韦后关系匪浅,她二人若确有不臣之心,那陛下此番火气正上,怕是适得其反敦促出一场谋逆来。”婉儿按捺着性子,尽量的为她分析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而这也是她跑来的原因。

“你是怕她们真有不臣之心,上演禁中之变么?”太平的口吻严肃起来,显然她也清楚婉儿亲自来传话的重要性。却是婉儿摇摇头道:“婉儿真正怕的,是宫外的人……皇后娘娘虽然大有要学陛下把持朝政的意思,但她对当今圣上,显然是有十分旧情,况且今时今日,她还未有当年陛下改朝换代、呼风唤雨的本领,言一句要‘变’,未免操之过急……”婉儿说着他们,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十五灯会,李显为韦后呵手的温柔模样,不禁微微叹气。

“宗楚客?”虽然婉儿说的不尽直接,也不好对这些关乎天下生死的大事乱作断言,但是太平却丝毫不肯放过任何细节,任何威胁皇室、威胁她的人和事儿,是以她我完全不在意点出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的名字。

婉儿不经意的抬起手,托在腮下,静静的听太平说完这番话,才道:“宗楚客绝非善类早已昭然,他虽身为宰相,也不足成事。起码婉儿看来,此间并无如陛下者,能改李代之。”

“你的意思是……”太平听到这里,越发不懂婉儿的意思到底是如何了,除了他们,还要求仔细提防的人?难道是李旦?但随即想到这位兄长曾经三让天下,终日闲云野鹤,这个名字便在脑海中片刻无法停留了,即使他是相王之尊,一样有着隆厚的威望声名,但他的锋芒内敛,在太平看来,已经不仅仅是内敛,而是确实褪尽了。

太平正想继续追问,却是婉儿眼神左右闪烁,放下了支颐着的手道:“希望是婉儿多虑了。总之近日大明宫里诸多不妥……殿下还请早做准备。”

她不需要把话都说尽,她也知道她的殿下到底想做什么,自己留在那些人身边应该做什么。太平自也心如明镜,她点了点头,陷入沉默。

婉儿也不再多说,只安静的看着太平,享受着彼此之间难得有的片刻静谧时光——没有任何人打扰的短暂相处,她的殿下似乎永远是那样的神采奕奕,即使年华偷增,岁月不饶苍生,但上天却如忘记了她一般,分毫没有减损她动人的容颜,所有的变故,只让她的味道更加醇厚。唯有高贵优雅与生俱来,分毫未变的流淌在她的骨子里——在她永远微微颔首的下颚。就在婉儿一点点沉沦在对她的凝视中时,她的唇却轻轻开阖道:“你,还好么?”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即使没有旁人,即使彼此隔着几步的距离,也像耳语一样轻的要在空气中浮起。

“有我惦念的人,有惦念我的人,一切都好。”温柔亦决绝,她笑的温柔,言辞决绝胜过她所说的一切。

 

“娘娘,宗大人在外求见。”韦后听到宗楚客在外求见,不由得心底一颤,内庭结交外官千年以来向为忌讳,但韦后犹豫了片刻,对宫人道:“两柱香之后,再请他进来,怎么说你知道。”

宫人点头行礼,应声便出去了,倒是韦后不慌不忙的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道:“真是有些乏了呢,委屈大人你再等一会儿吧。”韦后对着淡黄色铜镜中那个一样的自己,拿捏着面上的神色,或微微蹙眉,略带愁容,或眨眨双眼,伪装困倦。此外的手上也片刻闲不住,时拿起这个看看,又捡起那个比划比划,十足将自己折腾累了,才站起身来,端出一副母仪天下的架势,对身边的人道:“时候差不多了吧。”

身边的宫人自然会意,片刻后,宗楚客被引进来见韦后,韦后确如方醒一般,双眼还没睁的开似的,似乎头脑还有些迟钝道:“啊……宗大人啊……她们真是怠慢了,快赐座。”

宗楚客哪里敢真的苛责谁的怠慢,他自己最清楚不过的是李显对他说了什么,他自己做了什么,他此番前来礼下于人又有求什么,见韦后上来便与自己这样客气,即使她心里只觉得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女子不过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区区妇人,却还是惶恐万分的欠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如此,当真折煞微臣。”

“呵,大人太客气了,到时她们刚刚说大人早到了,倒让本宫有些略感抱歉呢。”韦后自也陪衬着他的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但宗楚客却是耽误不起,急忙道:“微臣所来,有求于娘娘,岂敢放肆,不知娘娘可否……”他想说屏退左右,却又碍于开口,而韦后自是心知肚明他所为何来,便笑了笑道:“你们且先下去吧。”

宗楚客等了方才,也不怕再等片刻,只等大门重重掩上的声音都彻底归于平静,才如透露天机一般,对韦后道:“娘娘,陛下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怕是要对娘娘不利啊。”

“嗯?大人从何听来?”韦后心里冷冷一哼,却还是装作一副无知的样子。

宗楚客自不知韦后早已从婉儿那里听足了该有的消息,只道韦后尚且被蒙在鼓里,想到不久前宣政殿里李显那番竟让自己心有余悸的话,他忙道:“娘娘可知道一个名叫燕钦融的?”

“上官大人曾与本宫说过,也算略有所闻,不过是步郎岌后尘的狂妄之流罢了,宗大人位列百官之首,自非此等浊流可以并论。”韦后揣摩着宗楚客的来意,想着他想求自己相保却为何如此吞吞吐吐,耐不住的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来点他,而宗楚客果如被芒刺刺中了软弱无防的地方,他混迹官场多年,也懂得什么时候该演出什么样的戏码,鼻涕眼泪连忙一起不知从哪里催出来,扑通一下就要往地上跪,哽咽着嗓子道:“可是陛下听信了小人谗言,要将老夫与此等狂徒同置啊。”

“哦,竟又这等事情,若有机会,那本宫定将劝谏陛下,从善如流,切莫因小人之言,罔顾忠臣之心。”韦后自然是早早想好了搪塞宗楚客的说辞,她之所以见他,完全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之间暗相援手过多次,不能不顾罢了。

宗楚客见四下无人,韦后依旧是这样冠冕堂皇的口吻,急道:“若是小人只冲着老夫,那也罢了,但这些人明里暗里,分明是与皇后娘娘过意不去,净说些不堪之言,来有辱陛下清听。臣也不知,陛下是信还是不信啊!”

韦后略略皱眉,心底只道他终于要将来意抖搂出来,也是极力克制着好奇的心思,作出一副幽怨叹息的表情道:“陛下一生几经沉浮,谨慎……也是情理之中……不然大人以为,本宫当如何呢?”

“臣以为娘娘应效仿则天大圣皇后,值其微时,匡扶社稷,听政前朝。”宗楚客说着,竟躬身跪下,而这话的言外之意,二人都再清楚不过了,没有直言改朝换代,不过是若有一人却无此心,话未说死,还有回旋的余地。而宗楚客能说出这话,也可见李显亦不想久留他的荣华富贵了。

韦后见他跪下,忙迎上去扶,却是宗楚客颤颤巍巍站起身来,韦后又轻声斥道:“糊涂,大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显然,她是犹豫的,不然此刻,便不至于这样态度暧昧了,而这亦正是宗楚客所乐见的,他本没有抱十足的期望,自己一旦开口,便能劝动眼前这个包藏祸心的女子,那才是真的痴人说梦。

而就在此时,大门被吱呀的推开。

韦后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只是此时若让人撞破,自是不得了的事情,她也顾不得一二,开口便斥:“混账,谁准你进来的!”

来人是她宫里的亲信,进门便跪,惶惶不安道:“惊扰娘娘实属大罪,只是……宣政殿那边来人说,陛下头风又犯了,这次闹的厉害,一时竟昏厥过去,婢子……不敢不告。”

 

韦后见到李显的时候,他尚在昏迷之中,如平日睡去一般,显得安详平静,只是面色略略发黄,却是他身体本就欠佳,韦后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身在病中呢?她缓缓走开,到外殿,才小声问御医道:“陛下的身体现下如何?”

“禀娘娘,陛下的头风之疾,顽固多年,幸有相王的旧方子,才一直无恙……”

“且慢,姜大人,你说相王的旧方子,是什么意思?”韦后听到“相王”两个字,难免敏感起来问道。

“禀娘娘,早年间的秦穆大人从宫里离开后,便为相王殿下请去府里伺候了,后来陛下头风病发,太医们一时束手,不乏请教了秦太医,那时候若论医术,首推于他的,后来卫大人和下官才入宫当值,臣也是此番来料理陛下的头疾,问到先前的方子,听前辈们所言,才知悉的。”姜太医不敢有丝毫隐瞒,对着韦后可算娓娓道来。

韦后听了这话,略略颔首,也没多疑,只将话兜回到李贤的病情上来问道:“那陛下此番病倒,又是什么缘故呢?”

却不待姜太医答话,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已经冲进了韦后耳朵里:“陛下在宣政殿照例看折子,不知是哪个,说了许多不该说的,弹劾谋反之类的事情,气的陛下大怒,然后头风便犯了,我派人去请太医,等姜大人来时,陛下已经昏厥过去了。”

“上官大人说的是。”姜太医小声应了,韦后转头,却见婉儿从外面进来,身后只跟了一个贴身宫人,行动一如平常,脸上不带喜怒,言语之中也窥测不到更多情绪。

“旁的莫说了,眼下呢?”韦后也没心思多追究以前的烦琐事情,却是婉儿知道姜太医不好开口,又一次代答道:“因为老方子是秦大人用的,所以姜太医希望能将秦大人请来一起参详这次的用药,毕竟昏厥之事,可大可小,方才娘娘不在,婉儿只觉得陛下的事情耽搁不起,便代为做主允了。”

韦后听婉儿这么说,点点头道:“有劳了。姜大人你且去料理陛下的身体吧,其他的事情,无须多虑。”姜翰如获大赦,忙谢了韦后跑回李显床前。韦后转过身,婉儿正迎上来小声道:“娘娘不会怪婉儿擅自做主吧。”韦后却抿了抿嘴,轻轻摇了摇头,全然没有怪罪的意思,这一切自然在婉儿的意料之中,她的唇角一如平常微微上挑,笑了一下。

却是这时安乐闻讯前来,人还未到,声音便已先与诸人打了招呼。

“让开,别挡了本公主的路。”是她一贯的颐指气使,也许吆喝着外面啰啰嗦嗦行着琐碎大礼的宫人。

“安乐。”韦后稍稍皱眉,正在她进来的时候,轻声呵斥了她的失礼。而安乐唯一怕的,正是她的母后,她听到这个声音,果然瞬间安静乖巧了许多,低下头来轻声解释道:“母后……女儿……”

“我都知道……”韦后还没来得及多说,外面的另一人接踵而至——秦穆。他自然是识得韦后、婉儿的,无关的寒暄了只半句不到,便急忙忙的进入正题,和姜翰说李显的病情去了。而这时候韦后小声对婉儿道:“燕钦融和宗楚客的事情……你怎么看?”

“娘娘既然问了,婉儿再多嘴一句,宗大人绝非易与之辈,此人要多留心,方为上策。”

“他就在殿外面不远呢,看来陛下为燕钦融的事情轻饶不了他,才至于如此。”韦后朝着殿外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正是宗楚客隐匿的所在,婉儿亦心知肚明。

这时候秦穆和姜翰两人出来,姜翰恭恭敬敬的对韦后道:“禀娘娘,陛下此番是头风旧疾在先,急火郁结在后,加之早年间身体上落下的毛病,五脏多有虚弱,才为症结一击之下昏厥……我二人商议之后以为老方子可用,不过头疾是小,冲开郁结是大……”

韦后心里想着宗楚客下午的那番话,心里跳的七上八下全是不安,只觉得此间的二人无比啰嗦,而这些岐黄之事,她也本不精通,草草便道:“一句话,陛下的病情,严重么?”

“服药之后,明日应能苏醒,并无大碍。其余身体上的事情,譬如头疾,还需调理。”秦穆知道韦后的意思,半个字都不多啰嗦。而这显然正是韦后所要的,她点点头,属意二人将药的事情办妥。又对婉儿道:“婉儿你也辛苦了……”

婉儿自然明白韦后的意思,不等她话说完,便识相的开口道:“那婉儿告退。”她出宣政殿后,故意往宗楚客所匿的方向行去,两人照了个面,宗楚客谦说担心李显的病情,婉儿也不拆穿,等行远走散只剩下她与随侍主仆二人的时候,才对随侍的宫人附耳交代了几句话,那宫人显然随她多年,立刻会意道:“婢子必将口信带到,请大人放心。”

 

深夜,婉儿的清眠如她所料的为人撞破,李显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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